小五方寸大乱,一张鹅蛋脸血色尽失,最后的酒意也尽数消散了去,被这当头的两个字击出泪来。 她拼死挣着双手,她要去掩盖住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。 一双手腕被挣得通红。 那人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,似打量落入网中的猎物一般,冷嗤一声,“怎么,早就侍奉过男人的人,还会有羞耻之心么?” 小五身子一僵,浑身上下立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,她听懂了他话里的暗意。 她的眼内一片惨然,她的喉间发着涩涩的苦。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苦? 是万念俱灰的苦。 是山穷水尽的苦。 是日暮途穷的苦。 她是一株无根的浮萍,因了战乱流落燕国,亲眼看着同袍受死,而自己虽活着,却是苟延残喘,她受着的是摧眉折腰的苦,是被人欺辱的苦。 湿透的衣袍使她浑身战栗,她渐渐不再挣扎。 她知道在许桓面前,实在不必做什么无用的挣扎,没有将她丢去营中为妓已是他天大的恩泽。 她时刻记得,自己不过是许桓的战利品。 他生杀予夺,可肆无忌惮。 兀然手腕一松,那人已用匕首将她腕间的绑带挑断开来。 小五恍惚坐起,紧紧裹上了衣袍。湿漉漉的衣袍仍是浓浓的酒味,此刻贴在身上愈发地冷。 她茫然抬头望去,见那人目光苍冷,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睨着她。 她本能地抬起袍袖去擦拭案上的酒水,她要把案几擦得干干净净,她不愿弄脏他的茶室,她不愿听到他即将脱口而出的“肮脏”。 “滚出去。” 那人命道。 她鼻尖一酸,却把眼里的泪全都逼了回去,垂头强笑道,“公子息怒,奴告退了。” 起了身怔忪往外走去,原先立在木纱门外的裴孝廉早已经不在了。 大概早就已经走了罢。 那便好,她想,那就不会把方才的不堪落入眼中。 将将推门要往外走去,听得身后那人低低斥了一句,“肮脏!” 这一句“肮脏”终是来了。 小五没有回头,但她能猜到他的眸中全是嫌恶,他的神情必是十分冷漠的,也必是鄙屑的,嫌憎的。 隐约记得在燕军大营初见许桓,那时他便讥她,“你可知自己有多脏?” 如今他亦是认定了她肮脏。 为什么? 小五不知道。 每一次离开这间茶室,都是仓皇逃离,狼狈不堪。若不是被他审问施刑,便总是受他的奚弄折辱。 他对她的鄙夷和冷漠淋漓尽致。 那为何不杀她? 小五也不知道。 大表哥护在手心的,一次次被人弃若敝屣。 心里酸涩难过,只感觉周身的血液都往胸口涌来,迫得她郁郁不通。 她只是歉然朝室内那人说道,“公子息怒,是奴太脏了。” 并没有听见室内那人再说什么。 月白风清,酒酽春浓,她丝毫感觉不到。 只是那乍起的夜风当面扑来,穿透冰凉的袍子灌进她的寸寸肌骨之中,叫她连连打着冷战。 恍恍惚惚地往前走着,也不知走了多久,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,她已经走得十分疲惫,那满满一肚子的酒水让她喘不上气来。 见有一处水榭,她便在水榭旁靠坐了下来。 这片水榭并未悬挂宫灯,但月色把周遭都映得通明,一株白木兰临水照花,红色的鲤鱼偶尔蹦出水面,一叶扁舟闲闲停在一头,原该是花好月圆的模样。 她阖上眸子,忍不住潸然泪下。 月色里忽有脚步声逼近,那脚步声比女子的重,比寺人的慢,比许桓的急。 小五没有回头去看,这时候还能跟来的,不会是旁人。 只有最想让她死的人。 这兰台那么大,最想让她死的只有裴孝廉。 从在魏国边关起,他腰间的刀便始终准备着砍下她的头颅。 即便身子不好,但脑子没坏,她不会猜错的。 果然,一把弯刀突然横上她的脖颈,那弯刀锋利冰凉,在月色下闪着刺目的寒光。 “魏贼。” 持刀的人一开口便是杀气凛然。 “你活得够久了。” 她对自己说,你看,小五,你没有猜错罢? 是裴孝廉。 是索命的罗刹。 她没有回头,只是怔怔地望着月色,“将军要动手了。” 那人冷声道,“裴某是记仇的人,若非公子不许,你怎会在裴某眼皮底下活到现在。” 小五问道,“将军的仇还没有报完吗?” 她以为辕门那一箭便该算他报完了仇。 裴孝廉冷冷地弯起唇角,“你不死,怎算报完。” 她喃喃问道,“只许将军杀我,却不许我杀将军,这是什么道理?” 裴孝廉冷笑,手中的弯刀又向她的颈间迫近几分,“你一个魏俘与裴某讲道理?裴某不需与你讲道理。” 是了,这世道便是如此。 人为刀俎,原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。 她浅浅笑道,“将军的刀削铁如泥,顷刻便能碎金断石,想要小五死,是再容易不过的事。” 那人颇有几分得意,“既知如此,怎么不逃,不喊,不求饶?” 在裴孝廉看来,一个人若是到了绝地必要痛哭流涕,必要磕头讨饶,必要骇得不成人样。 她不逃,是因为精疲力竭逃不了。 不喊,是因为兰台太大,来的人即便再快也不会快过裴孝廉的刀。 不求饶没有原因,她才不会向裴孝廉求饶。 向一个嗜血罗刹求饶是最可笑的事,他会在你可怜的求饶声中狞笑着出刀,求饶只会加快他拔刀的速度。 小五笑叹,“将军杀我,便是帮我,我还要拜谢将军。” 裴孝廉冷嗤,“不必在我面前装什么坚贞烈女,公子吃这一套,裴某不吃这一套!” 他竟还提公子。 想到茶室那人,想到那嫌恶的眸光,那刻薄的低斥,倒真不如被裴孝廉一刀砍死。 那人手腕压着锋刀,“我只需将你推下水去,无人知道会是裴某干的。你说,三更半夜的,会不会有人起疑?” 他仿佛不确定般,又来与她商议她的死法。 她平静回道,“将军宽心,不会有人起疑。” 贱命一条,一张破苇席子卷了便拖出去弃了埋了,不会有人起疑。 “是吗?” “是。” 那人似是凝神想了片刻,继而单手将她提了起来,大力压在阑干上,“那便辛苦你去阎王爷那走一遭!” 滚热的血又从她的鼻间淌了下来,她没有去擦。 和生死比起来,病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。 只要他一松手,她顷刻间便会落入水中,不必再费那个工夫。 裴孝廉这个人惯是单刀直入从不拖泥带水,此时摁住她的那只力道极大的手顿时松了下来,小五失了衡,立刻往下坠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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